瞿庭涓
1
近日讀書帖,看到一樁關于書圣王羲之的舊事。
王羲之在他被世人奉為書法史草書經典的《十七帖》中,多篇信札反復提及蜀地。他希望在摯友周撫鎮守蜀地的時候能去同游青城、峨眉。
這件心事一遍遍出現在他的信札里,反復摩挲,直至晚年,像一塊舊布都有了光澤。但有生之年,王羲之終究沒有抵達。
他所牽掛的還有妻子的病和兒子王獻之的婚事,那個年月,中晚年出來奔赴山海的這一趟,可能就真的會是訣別了。
去世的前一年,王羲之寫下了《積雪凝寒帖》,依然是寄給周撫的。因雪而感,字體方圓相濟,“表里瑩潤,骨肉和暢,有法有致,最為合作”。這篇字像極了那年同列蜀地四大名山金佛山所特產的方竹——看著是圓的,摸著是方的。
王羲之在守城,尹珍在突圍。尹珍比王羲之早200多年出生在牂牁郡毋斂,就是現在貴州省北部的正安縣。
他于20歲那年千里求學,一路奔至京師洛陽,拜到“五經無雙”的經學大家許慎門下。接下來的8年,尹珍除了刻苦研讀五經,還在師父編纂《說文解字》期間摩習古文字。學成后他回歸故里,開西南教育之先河,成就了“南方孔子”的美譽。與牂牁相接的今南川、綦江一帶,也是他講學活動影響之地。
尹珍為什么專門從貴州正安抵達重慶南川開壇講學這個問題曾困惑過我一陣,后來經當地人點撥,我想應歸因于古代行政分區:《四川省志》曾列南川為毋斂,南川與正安那時應該就算是“一而二,二而一”的關系。于是,南川對尹珍來說也算故土的一部分,在南川授業也在情理之中。
南川人民后來在金佛山下給尹珍建衣冠冢、建尹子祠,也是感佩其在這片土地上所作出的杰出貢獻吧。
尹珍還有一件事情讓我印象深刻。
“學而優則仕”在古代是一個再自然不過的規律,尹珍也不例外。漢廷任用尹珍為尚書丞郎,他應詔出仕,官至荊州刺史,成為重臣。后辭官還鄉,重操舊業教書育人,把原學館改名為“務本堂”,也算是給自己這趟“出仕”做了一個總結和注腳。
尹珍走過了儒家所倡導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一過程,又重新回歸到自己的教化初心。尹珍這樣的人物,其精神如他曾抵達的金佛山一樣,有奇崛,有寬厚,也有坦然。
2
當我再次來到曾見證尹珍講學的這座山時,4月底的南川已是暮春。這次我們進山赴一場關于古樹杜鵑的花事。
我其實向來不太喜歡低矮的灌木類杜鵑,它們在城市的一域常顯得艷麗而不合時宜,但喬木類的古樹杜鵑吸引了我的注意。
金佛山野生古杜鵑公園,最初以為會是一個圈養起來的小園,但它卻慷慨地還了我們一座山。
我遇到有人沒看到杜鵑花無功而返的,追問原因說是在公園沒有看到有花的影子。他們所不知道的是,花在山的腹地,淺嘗輒止終會把期待相遇的滿心歡喜變為擦肩而過的遺憾。
走了很長一段蜿蜒的小路,終于零星看到了幾棵枝干虬曲蒼勁、花冠粉紅熱烈的古樹杜鵑。
它們坦蕩蕩地舒展開,沒有一點拘謹和局促,顯出幾百上千年活通透了的底氣。這確實是我期待當中的花樹。在聽完導游講解了幾種杜鵑后,我就離開同行友人們,一個人先行撞進了遮天蔽日、漫山歡騰的花事里。
2000多米的海拔,行進快了會聽到自己一個人的喘息聲在山里一波三折。長時間的靜默后,會產生一種錯覺,只有這座山和我,從亙古洪荒到片刻須臾。
最先打破寂靜的,是眼紋噪鹛。它在第一個登頂處迎接了我,用毫無畏懼且有鈍感的聲音,不是尋常小鳥過于跳躍的啁啾聲,只有這種聲音才與百千年的杜鵑花樹相得益彰。起霧了,眼紋噪鹛的聲音在霧靄之上,平鋪開來,各色杜鵑在霧靄之下,次第展開。
所有杜鵑花中,短果峨馬杜鵑是這座山最先感知到春意的,每年在冬天率先開放,它可以在白雪皚皚中開出近乎黑色的花,迎接春天的到來。緊隨其后的是黃花杜鵑和短梗杜鵑等8種,四五月就熱鬧了,金山杜鵑、美容杜鵑、闊柄杜鵑等22種占整座山七八成的高山杜鵑,會在這時候占盡天時地利的喧囂著生命的熱力。到夏天,這個世界上最稀有的具有香味的小頭大白杜鵑開花了,連同川南杜鵑。最后,耳葉杜鵑以花開在秋天完成一年終了的謝幕。
比我走得更前面的,是當地的一名友人。他在一個岔路口等著我,說是擔心我走錯道。
他提到他以前因為工作,每個月都會上來金佛山一二十次。問他是不是對這山已經看得不耐煩了,他說不,每次來的感受都會完全不一樣。這樣敦厚的人就是這座山自然生長的一部分。
在他的指引下,我沿途看到了懸崖邊上的黃色樹楓杜鵑,知道了有一位叫章樹楓的植物學家曾為了采集這種僅長在金佛山的杜鵑種而跌落山崖;看到了難得一見的一對赤尾噪鹛,知道了金佛山就是鳥類天堂,這里鳥類的品種占到了全國的1/7……行至國內海拔最高的架空絕壁棧道,這個曾每個月登頂金佛山一二十次的男人卻可愛地坦陳恐高,僅敢貼著直上直下的喀斯特絕壁而行。
他說,好在今天霧大啊。
絕壁之外,白色的霧填充了整個虛空,反而讓人踏實。峭壁和樹成為一點影子,花已隱沒,燕未歸巢,我們行走在巨大的留白里。
3
我從來沒有看到過金佛山的金佛。
在民間傳說里,有一山民在金佛山采藥,遇見金佛后病立消,于是發心修建了金佛寺。后來,人們又因為金佛山的北坡絕壁常在落日余暉中,如睡佛橫陳,燦若赤誠,索性將“山即是佛,佛即是山”送給了金佛山。
古佛洞是此行的最后一站。去古佛洞之前,我沒有想過等待我的是什么。
古佛洞門口有一株旁逸斜出的闊柄杜鵑。怕其折斷,有人用紅布繩子將其枝干綁定在山石和廟宇屋檐間。闊柄杜鵑是金佛山所獨有的杜鵑品種,被世界園林稱為“最美杜鵑”,在瀕危之列,是此行僅見。一簇簇碩大的粉色花層層疊疊,如同一個個新生小寶塔。霧突然散了,純凈的陽光剛好落在闊柄杜鵑上。
這是一個過于美好的開頭。當大家歡呼雀躍與之拍照的時候,我又決定一個人先行深入古佛洞。洞口由大變小,嶙峋的山石越往里越有太湖石裊娜的意象,稍窄處僅可容一人轉身騰挪,隨后,豁然開朗,一個無比巨大的洞穴猝不及防地出現在面前,有一瞬間,我竟不敢邁出那一步。
我以前聽說過金佛山因為第四紀冰川的造山運動,形成了喀斯特“桌山”地形以及全球海拔最高的雨水型平行洞穴系統,但是不親見不知道地殼的抬升和陷落可以多劇烈,一個形成于2.6億年前的洞穴可以多恢宏,曾經在地表下的暗河可以在山頂多安靜,沿著洞穴走到盡頭會遭遇怎樣的懸崖……
巨大的穹頂下,有一尊三百多萬年前自然生成的石佛,形似燃燈古佛,巍然而立。水從洞穴頂部滴灌而下,一汪淺水柔和了巨石的剛毅。
角落上的一坡石梯似在夢中見過,拾級而上,恰好至穹頂之下,可以俯瞰整個洞穴,旁邊有一個看似很小卻又深不可測的溶洞,鐘乳石陳列其中,森森然,不敢入其間。
回頭再細細平視穹頂的時候,穹頂不再是之前在洞穴底部所視的平滑,間或倒生著石筍,小小的三角還有些稚氣。如果說古佛洞在此間有什么提示,我想這就是了:連石頭都能生長,還有什么是不可完成?過去再多的苦難只是殼,我們是否還有破殼而出重獲新生的勇氣?
那一刻眼淚奪眶而出。穹頂之下的一眾造像幻化成流動的琉璃色。
4
我曾經在金佛山下設過一次戶外茶席。
那里有一棵被奉為“茶樹鼻祖”的古茶樹。第一次見到它的時候略微是失望的,不是我想象中跨越千年的葳蕤感和莊嚴感,更像是一個瘦瘦小小、佝僂著腰的川渝老頭。
但你卻能感知它生存的強烈,即便是樹干被雷劈成了兩半,它還可以把每一半活成新的姿態。
這里是茶的源頭。陸羽在《茶經》“茶之源”的開篇就講到“巴山峽川,有兩人合抱者,伐而掇之”。唐宋時期最有名的,就是“南平狼猱山茶”,是絕對上品的貢茶。黃庭堅被貶重慶時,喝了口這樣的茶竟有了奮發的動力:“畫鼓催春,蠻歌走餉。雨前一焙誰爭長。低株摘盡到高株,株株別是閩溪樣。碾破春風,香凝午帳。銀瓶雪滾翻成浪。今宵無睡酒醒時,摩圍影在秋江上。”
那年的茶席就定在清明節氣前后,按《歲時廣記》的說法,此時“天清似水,地明如鏡,萬物皆清凈而明凈”,春茶正在采摘。
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帶隊發現南川古樹茶的人員之一、時年82歲高齡的劉勤晉老先生也在席間。他給春茶會題寫了名——溯源春茶會,每個字都一米大小,在群山峻嶺間透出黃庭堅的味道。
溯源是風塵仆仆而來的使命。劉老先生曾爬遍整座金佛山,給每一株野生古樹茶編號,一共編完了17000多棵。他曾與當地制茶的傳承人一起研究,怎么才能馴化野生古茶樹,讓茶湯更適口。后來他慢慢總結出:天氣晴朗則可日光萎凋,陰雨天氣則將鮮葉均勻攤放在萎凋槽中,利用冷熱風萎凋;揉捻要至茶葉呈緊直條索狀,令茶汁外溢,青草氣散失;之后,當茶葉發酵到葉色黃紅,出現花果香,則為適度。人與自然的關系如此妥帖。
茶湯入口,喝的是古樹茶的千年,也是劉老先生的大半生。那天也是有霧的天氣,茶過幾巡,太陽出來了,對面山上呈現出彩色霓虹。
這座山曾稱為“九遞山”,金佛寺殘破記事碑上偶記有“皇樓”,只言片語隱約指向皇族宮廷。但是在金佛山成山的這2億多年里,這些都不算什么。
尹珍講了學,走了;黃庭堅喝了茶,也走了;人們在洞穴里煉硝又建城墻抵御外侵,戰事平息了。人潮一浪又一浪地向山上涌去,又從山上一次又一次地退去。前人留下些痕跡,讓后人參悟。
金佛山沒變,一直在那里,等人抵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