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羅林衡
初夏,逼人的綠在金佛山肆意鋪展。
翻滾綿延的群峰、無邊無際的原始森林、湛藍的天和濕漉漉的空氣,交織、互融,渾然一體。金佛山,這座古老山脈,正如它所經歷的歲月一樣幽深久遠。方竹漫山遍野,洶涌澎湃,匯成一片翠綠的海,只等秋天奉上筍的盛宴。珙桐樹,在薄霧中盡情放飛潔白的信鴿,傳遞著千萬年生命的密碼。鵝掌楸高大挺拔,在半空中晃動嫩綠的鵝掌。杜鵑成群結隊,團團簇簇,在谷底,在山腰,在峰巔,“遍青山啼紅了杜鵑,明艷了云霞”。金佛山孕育、收納、包容著無數生靈,見證著物種的興衰。銀杉,這種珍稀的古老孑遺植物,植物界的大熊貓,宛如一群遺世獨立的仙子,靜靜地佇立在莽莽榛榛的金佛山,扎根在海拔940米至1890米的孤峰或陡峭山脊之上。
當第一縷晨曦穿透飄浮的白霧,輕柔地灑在金佛山第三紀褶皺巖層時,經過一個小時車程的盤山公路,我們終于到達金佛山西坡的爛壩箐。
沿著竹木叢生的箐水溪攀援向上,溪水自山頂蜿蜒而下,時而平緩,時而急促。花枝上,盲蝽貪婪地嚼食新葉;竹節蟲隱身在綠葉后,蓄勢待發,小心守護自己的一片天地;中華蜜蜂裹滿花粉,笨拙地穿梭,用勤勞釀造生活的芬芳。“噗”地一聲,一只紅腹錦雞從白茅草叢中騰起,飛到對面的山梁,“咕咕”的叫聲里說不清是驚嚇還是喜悅。
我們一邊手腳并用爬山,一邊在腦海中勾勒出金佛山銀杉的前世今生——千萬年前,銀杉的祖先曾在歐亞大陸連成翡翠色的海洋,直到第四紀冰川像巨鐮般掃過地表。植物學界一度認為,銀杉早已滅絕,直到十九世紀三十年代,東北林學院教授楊御晉在金佛山發現銀杉并制作成標本,當即震驚中外,現在這份編號Yang-3163的標本還保留在中國科學院植物研究所。金佛山何其幸運,在北緯30°,以兩千多米的高度,一千三百平方千米的廣度,以自己的柔韌和剛強,迎接了“活化石”銀杉的涅槃。
歷盡艱險,終于到達甑子口——銀杉野外回歸基地。幾株古松遮天蔽日,巴東櫟、水青岡、鵝耳櫪、闊葉杜鵑扭曲著身姿,葉子颯颯作響。斑尾榛雞、紅喉雉鶉、雀鹛輪番鳴囀,清脆圓潤,或有意或無意地和我們打著招呼。銀杉就掩映在這片熱鬧中,繁榮滋長。
銀杉葉色深綠,樹冠蔥蘢,猶如一座精美的寶塔。針狀的葉片翠綠柔軟,在微風中輕輕搖曳,仿佛是在彈奏著一首古老的樂章。葉背面那兩條銀白色的氣孔帶,在陽光的照耀下,閃爍著迷人的銀光,訴說著生命的奇跡。
銀杉隔年結實或隔多年結實,種子可育率低,繁殖難度大。銀杉從胚珠原基形成到種子成熟需要將近3年時間,歷經2次越冬和2次休眠。上世紀九十年代,重慶金佛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管理事務中心聯合多家科研單位研究攻關,銀杉的人工繁育才獲得了極大成功。銀杉木質堅硬,生長緩慢,野外條件下幼樹長成一米高需要10余年,若長成胸徑20厘米,樹齡需在150年以上。甑子口現有成活掛牌的人工培育銀杉70余株,最大的一株24號幼樹地徑有8.4厘米。保護區的工作人員說:“近年來,人們加強人工培土施肥管理,銀杉生長迅速,前3年幼苗長得慢,3至5年后在陽光好、土壤好、肥力夠的條件下,一年就可抽20厘米!”自豪的言語中凝聚了多少金佛山林草人對銀杉的辛勤呵護。我撫摸24號幼樹,樹皮上凝結的灰白地衣,像極了一部寫在羊皮卷上的微型史詩。
又是兩個小時的攀爬,我們終于在南坡老龍洞,見到金佛山最大的一株野生銀杉。群山環繞,天空平靜,它就矗立在這片林海的核心。樹高16米、胸徑52.5厘米,宛如一位沉默而威嚴的銀杉王。站在樹下,靜靜地聆聽,山風呼嘯,裹挾著金屬相擊的清越,這是銀杉葉片特有的震顫。同行的護林員小梁說,月夜的銀杉最美。月光下的銀杉林會在地面投下碎鉆似的光斑,巡山時總疑心踩著銀河的支流。小梁爺孫三代都是護林員,他們走著同一條山路,守著同一片山林,歲歲年年,代代傳承。
2022年,金佛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發布首份《銀杉調查報告》,正式確認保護區內野生銀杉數量為572株。那些被冰川吞噬的銀杉族群,正駕著云霧歸來,在逆境中堅守,在歲月中沉淀,用自己的方式詮釋著生命的意義。
下山回望,一只金雕在金佛山上空盤旋,穩健、堅決。我想,我們一定能像保護眼睛一樣守護好這里,讓銀杉映綠金佛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