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宮鳳華
梅雨季節,故園水汽氤氳,天地如一軸水墨淋漓的倪瓚山水。鄉下小院時光緩慢,青瓦滲出令人恍惚的幽綠。舍南舍北的楊梅樹,枝斜橫陳,似古畫,留白寫意,自生風雅。
幾經梅雨淅瀝,楊梅溜圓,形如枇杷,通體長滿纖細小刺。日漸成熟后,細刺變得柔軟綿滑。枝干虬曲,樹姿孤高峻挺,一顆顆或紫或紅、晶瑩透亮的楊梅,映射陽光,凝翠流碧,玲瓏誘人,引得孩童踮腳張望,老嫗搖扇驅蟲。
滿目的楊梅果,在青色天幕下呈現透明質感,構成一幅渾然天成的水墨畫。遠望去總是讓人浮想聯翩,惹人垂涎。輕風吹拂,酸甜青澀的香味撲面而來。
駐足凝望,禁不住摘一顆楊梅入口,舌尖觸到微微酸意,像是江南女子婉轉的吳儂軟語,帶著試探般的溫柔。接著輕嚼,齒頰間頃刻彌漫一股甜汁。酸澀清甜的滋味堪稱一絕。滿嘴的軟甜、綿潤、滑滋在舌蕾上綻開,爆漿的果汁讓味蕾陷入鮮美的沼澤中。楊梅吃在嘴里,甜如蜜糖,繾綣溫馨。
雨后初霽,暮色清涼歡悅,庭院中置一張桑木桌,楊梅疊放于青花盤里,圓潤青碧,令人垂涎。楊梅肉豐質糯,酸甜可口,汁多味甜,果核細小,入口清香。鄉野生活,雅致而有禪意。
《本草綱目》載,“楊梅可止渴、和五臟、能滌腸胃、除煩憒惡氣。”取一捧色澤光鮮的楊梅,做成酸甜爽口的冰鎮楊梅湯,生津止渴又健脾開胃。
夏日清閑,鄉間巧婦會備一些烏梅、冰糖,放在砂鍋里文火慢熬,直到烏梅肉徹底熬盡,化入黏稠的汁水中。將所熬湯汁濾去渣滓,兌入適量涼開水,然后密封,置于冰箱冷藏。數日后,喝上一碗,酸而不澀,甜而不媚,流溢百年的氣質和風情,親切和婉,儀態萬方。難怪梁實秋先生在《雅舍談吃》中贊之:“冰糖多、梅汁稠、水少,所以味濃而釅,舍不得下咽。”
楊梅除了鮮吃、冰鎮,還可腌制成酸甜可口的楊梅干。母親喜歡把楊梅洗凈放在竹匾里,曝曬數日,再配以白糖,蒸透晾干,便制成楊梅干。母親做的楊梅干味道甜美,有一種醉心的滋味,有色彩、光亮和無盡的鄉愁。
楊梅醬也是鄉間佳饌。作家鄭逸梅贊之:“梅醬為家廚雋品,涂面包啖之,味絕可口。”村婦采來青梅,鹽水浸泡后,在土灶上柴火熬煮,然后去核攪拌,果醬由黃綠轉深褐,完成蛻變。涼拌黃瓜或西紅柿時,淋上新制的楊梅醬,美味可口。那靈動的蔬果,如一幅幅宋元水墨小品,隱逸著一份輕盈和厚重,令人頓生不知今夕何夕之感。
梅子釀酒,十里清歡。楊梅浸于米酒,兌少量紅糖,堪稱夏日消暑佳釀。琥珀色的酒液里,楊梅宛如沉睡美人,愈發嬌艷。抿上幾口楊梅酒,令人氣舒神爽。喝楊梅酒,嚼塘鱧魚,嚼青蠶豆,嘬青螺螄,最是暖心熨帖,頓覺天地寧靜,不由忘卻喧囂塵事。梅酒入胃,甜潤的果肉頃刻間化作釅釅汁水,滿口酸甜,像是細長的綠蔓爬進身體,在體內慢慢伸展開來。
“梅子留酸軟齒牙,芭蕉分綠與窗紗。”楊梅,亮艷于細碎日子里,溫婉清美,恣意安然。在燠熱黃梅天,啜一口故鄉的冰鎮酸梅湯,抿一口青梅佳釀,一如東坡眼中的雪沫乳花、蓼茸蒿筍,一番清意味,料得少人知。鄉愁繚繞中,塵世漸遠,歲月綿軟而悠長,心中彌漫著田園生活的清蒼疏曠與平和恬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