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羅林衡
水江熱灰粑
年關將近,磨盤吱吱作響,又到水江人做灰粑的時候了。
灰粑,在當地叫灰水粑,是大米和稻草灰邂逅產生的美食。水江位于金佛山北麓,大小河流縱橫。魚泉河蜿蜒至此,沖積成寬闊的水江壩子,良田沃野,盛產稻谷,也醞釀出了美味的灰水粑。
灰粑用米講究,選用秈米,太糯太糌都不行,最好是桂朝米。以前水江廣種“桂朝2號”,這種水稻產量低,煮出的米飯口感粗糙。聰穎的水江人,就用稻草灰水,把口感差的桂朝米轉化成軟糯適口的灰粑。如同中原地區遠古先民,用鹵水將不易消化的黃豆,點化為豆腐一樣神奇。
灰粑制作工藝復雜。首先把稻草燒成草灰,取過濾后的草灰水備用。燒稻草灰有一步驟叫“煺火”,就是用清水往燃燒著的草灰一澆,瞬間褪去草灰火氣,儀式感十足。接著將大米洗凈,沒入草灰水浸泡幾小時,直至米色變黃,米粒松軟。草灰水呈堿性,可增強米粒黏性,便于凝結成團。
米粒泡好后,用石磨磨成米漿。米漿又黃又釅,稀中帶稠,用手捻捏,略有滑感,大米的靈魂在草灰水中徹底釋放。接著是熬制米漿。米漿倒入鐵鍋,文火熬制,并不時攪拌。慢工出細活,熬制的力度、火候、時間把握不到位,做出來的灰粑或稀軟無形,或僵硬粘牙。米漿熬制到七八成熟,出鍋稍涼。用手團成球形,拳頭大小,置于竹蒸籠猛火旺蒸,四十分鐘美味即成。
灰粑吃法很多。切成薄片,和臘肉同炒,色澤金黃,口感綿扎;炭烤灰粑,焦香撲鼻,下酒佐茶;清水加葉子菜同煮,配上蘸水,爽滑細膩。保存也簡單,在無冰箱的年代,扔在大水缸里,入冬做好,開春不壞。
不過,水江人最喜歡的吃法還是吃熱灰粑。大街小巷,田間地頭,“灰粑,熱灰粑,有麻辣味佐料”的叫賣聲此起彼伏。一輛三輪,一個泡沫箱,蓋床厚厚的棉被,就是一個行走的熱灰粑小攤。叫停,攤主夾起一個澄黃發亮的熱灰粑放到碗里,麻利地澆上油辣椒,撒上蔥花,香氣彌散。食客或站或蹲,筷子夾散,裹滿佐料,一絲淡淡的稻草灰味滑過舌尖,簡直妙不可言。水江熱灰粑據說康家最好,綿扎軟糯,佐料也貨真價實。小時經常吃,后來聽說她家靠賣熱灰粑養了一雙好兒女,搬到城里享福去了。
我對熱灰粑的熱愛,還得從上初中說起。那時家里窮,生活費都捉襟見肘。水江中學食堂大門口,有一個賣熱灰粑的老太婆,慈眉善目,飯點準到,熱灰粑兩毛錢一個。記得當時食堂米飯兩毛錢三兩,小菜兩毛一份。學生運動量大,三兩飯吃不飽,我就經常吃灰粑套餐——三兩飯加一個熱灰粑,不打菜。灰粑既能當菜,又能當飯,兩全其美。吃著吃著,我就成為了熱灰粑的忠實粉絲,以至于每次回水江,都忍不住要買上兩個。
這就是水江的熱灰粑。
夏家牛雜碎
水江老場,萬家坡下面的水巷子,一到趕場天,總彌漫著夏家牛雜碎的味道。
水江地處川東丘陵,山間地廣,野放黃牛,平壩水田,圈養水牛。牛畜興旺帶動水江牛市興盛,但做牛雜碎的只有夏家。
夏家牛雜碎沒有專門的店面,就在尋常坐家房子。沿著水巷子斑駁的石階往下走,穿過一排低矮的石頭墻,看見哪家屋門口白霧蒸騰,拐進去就是了,完全不用招牌。只是若沒這團白霧和氣味的指引,一般人還真發現不了。
小小牛雜碎店逼仄昏暗,樓上住人,樓下做生意。三眼大灶倚在墻角,幾架竹蒸籠熱氣翻騰,占據了房間大半位置。兩張笨拙的木方桌,幾把上了年頭的條凳,隨意散放。走進店門,大吼一聲:“打二兩酒,來碗牛雜碎!”頗有點孔乙己在咸亨酒店吃酒的感覺。
店里不賣米飯,專營牛雜碎。品種有粉蒸牛腸、涼拌牛雜,偶爾也有粉蒸牛肉。他家的粉蒸牛腸算是一絕。新鮮牛腸洗凈,清水過熟,拌上香料,裹上苞谷、黃豆、大米混合磨制的拌面,上蒸籠蒸熟,撒上花椒面、辣椒末,佐以芫荽,色澤金黃,垂涎誘人。一口咬下去,質嫩彈牙,軟糯不爛,飽食不膩。我也吃過其他店里的牛雜碎,不是軟塌塌糊口,就是綿扯扯嚼不動,全然失去個中滋味。分量很足,沒得墊料,一碗管飽,兩碗就能撐破肚子。粉蒸牛肉,選肥瘦相間的渣兒肉,大碗塞滿,面上鋪紅苕洋芋,隔水慢蒸,油水滋潤,鮮香味美。涼拌牛雜則取牛心舌肝肚肺,切細片,高湯焯熟,拌上佐料,淋上香油,麻辣爽口,唇齒留香。
一到中午,這個不起眼的小店準人聲鼎沸,一座難求。食客多是附近上班的工人、趕場的老農,也有做生意的小販。牛腸助消化,且飽腹感極強,可當飯食。一碗牛雜碎,二兩老白干,足可應付一頓晌午飯。或許有酒的催化,食客侃侃而談,霧氣朦朧中人影散亂,起坐喧嘩,好不熱鬧。
店主是一對年逾七旬的老年夫婦。男主人姓夏,腿腳不便,大家都叫他夏瘸子,他也不惱,總嘿嘿地笑,在灶上不停地忙上忙下。偶爾也加入討論,話不多,聲音卻洪亮,震得人頭皮嗡嗡作響。女主人極能干,端菜打酒,算賬迎送,井井有條。
我打小隨父親吃夏家牛雜碎,一晃三十多年過去了。離開水江也多年,但總忘不了牛雜碎的味道。我曾問過老夏,為啥不想著擴大一下店面,或遷到熱鬧的地方?老夏說:“人老了,做不動了。做牛雜碎得半夜兩三點就起來洗切煮蒸,勞心勞力不說,利潤也薄,兒女都不愿做,以后你們想吃怕也吃不到了……”言語中滿是遺憾。
難忘的夏家牛雜碎。
龐家油粽子
粽子本是端午節氣的時令小吃,但在水江,人們卻把油粽子作為每日早餐,一年四季趨之若鶩,倒也成了一道奇觀。
清晨,水江老街上,隨處可見熱油滾滾的大鍋,四處飄著油粽子迷人的香氣。不過,要說水江哪家生意最好,哪家油粽子最好吃,非龐家莫屬,“南川名小吃”的金字匾牌就掛在他家大門上。
龐家油粽子店面不大,幽深逼仄,就藏在老街糧站旁邊。可每天人流熙攘,熱鬧非凡,直到晌午才止。若是遇到清明、端午等節氣,買油粽子的隊伍要排到糧站壩壩。店主是一對夫婦。女主人年輕時長相甜美,聲音軟糯,一雙眼睛硬是水汪汪的,算老街一景。她娘家是山那邊金山鎮,金山出好水,也出美女。不曉得她家油粽子生意這么好,是不是因為“油粽子西施”的功勞?
男主人姓龐,一米八幾的大漢,卻身材頎長,儀表堂堂,且不茍言笑。他總站在滾滾大油鍋前,拿著火鉗改制成的大鐵鉗子,上下翻動,金燦燦的油粽子在他手里呲呲作響。聽說他還是個文藝青年,寫一手好字。油鍋前的照壁上,就有他用粉筆寫的一首《將進酒》,龍飛鳳舞,筆力遒勁。
油粽子的做法并不復雜。首先是包粽子。糯米洗凈,頭天浸泡,再拌上鹽、花椒粒等佐料。取粽葉,光滑面朝上,凹成漏斗狀,填入糯米按緊按實,裹成修長的四角形,用棕葉子捆緊扎實。水江包的是四角棕,取四方來財、四季平安、四平八穩之意。包粽子是個技術活,我嘗試過多次,不是四角軟塌塌不成形,就是捆不緊,一煮就散,只好作罷。接著是煮粽子。包好的粽子置于大鐵鍋,旺火燒開,小火文煮,一個小時左右即熟。放涼,剝去粽葉,白白胖胖的粽子堆成小山。最后就是炸粽子。白粽子裹上糯米粉、面粉等調配的米漿,下油鍋炸至金黃,外酥里嫩,粽香濃郁。由于是熟客,老龐曾將炸油粽子的做法傾囊相告。不知怎的,我試做總差點感覺,不是火候掌握不準,就是米漿的調制比例不對,外皮不酥脆,芯子粘牙油膩。這也是我不愿吃其他人家油粽子的原因。
龐家油粽子受歡迎,還有一個原因就是老板實誠。油粽子個頭足有拳頭大,價格也公道。雖從以前一毛錢一個,賣到現在一塊五一個,但與其它美食相比仍經濟實惠。參加工作以來,我就一直吃龐家油粽子。師范畢業后,我被分配到魚泉鄉(現在的山王坪鎮)教書,十二公里山路,騎摩托車上班。每天清晨,我都會來此點上兩個油粽子,一碗油茶,吃了急急趕路。尤其是冬天,熱熱的油粽子,滾燙的油茶,足可御風寒。
不知不覺,我吃龐家油粽子三十多年了。龐家夫婦也從俊俏的小年輕變成了慈眉善目的翁嫗,但龐家油粽子的味道一直沒變。